一
一年秋天、太阳渐渐收起光线的时候，我在乡下的麦地里看到了那只狐狸。
我一眼就认出了它——它就像刚从我的图画书里跳出来的那样，身上还挂着油画一样湿答答的颜色。我有一种冲动想回家看看书上画着它的那个地方是不是像碗口一样空荡荡了。
它注视着我的眼神很温柔，仿佛知道我会留下来。
“你好。”它开口了。
我一点儿都不惊讶，因为我的那本图画书叫《小王子》。
“你好。”我边说边向它走去。
它稍稍有些惊慌，轻轻地把后爪挪到身后几厘米的地方。可是它又一笑——我总觉得那种表情是“笑”，而且很羞涩，因为它知道被我看出了它的一点点胆怯。虽然《小王子》里的狐狸并没有笑过。
我甚至能看出它笑得很生疏，它一定很久没有笑过了。
于是我就停在了离它几米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好。”我挠挠头，在我这个年纪，还不怎么擅于和陌生人……动物搭讪，“你是狐狸。”
太糟糕的开场白了，一点儿也显不出我的水平——我可是看过很多书，熟悉任何一种见面方式的呀。
“我是狐狸。”
奇怪的是，它表示很赞许。
或许这种奇特的默契，是我们的友谊能发生的原因吧。你要知道，能和一只狐狸交朋友并不大容易。它们总是多疑、焦虑、敏感却又沉默。
“你从……”我本想说“你从小王子那儿来吗”，但又想到，如果它真的是小王子的狐狸，现在一定很难受。狐狸么，总是容易受到人类伤害的。
“……哪儿来？”
“从……很远的地方。”
“你一个人？”
“嗯。”
我朝它灿烂的一笑。我知道自己只有笑起来最好看。而且天灰蒙蒙的，地光秃秃的，风粗鲁地蹿来蹿去，此时此刻一定没有什么比我更好看了。
可惜我错了，它比我笑得好看。它有一双很深很宛转的眼睛。
我们就这样不说话，隔得远远的坐着。它有时会转过头来看我，我明知道它在看的，却装作不知道，等它转回头去，我再去看它。
它一定也是知道我在看的。
“装作不知道啊！”我的心在偷笑，“噗噗”地喷出热的气息，让胸口暖暖的，痒痒的。
后来，我没有再开口说话。听说，追问别人的事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何况我已经断定它就是小王子的狐狸。
只有小王子的狐狸才会有这么温柔到哀伤的眼神。
我的心里突然有点难受，是我的心突然着凉了吗？
二
太阳比平时重了许多，很快隐没不见。它突然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了，把我撇在身后。
走了几步，它又停住，从容转身。
从容极了。像太阳朝升夕落，大海潮涨潮消，像这个世间已有的一切那样气度从容。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做事总是慌慌张张的，特别是在我着凉了，对它下一个行为的预见力被感冒病毒大大削弱了之后。
“有空的话，经常来这里坐坐吧。”
这是它第一次对我说这么长的句子。而且，显然是一种邀请。
很久没有人这么热情地对我进行邀请了。
也许用词并没有很热情。可是要知道，它是一只狐狸呀。狐狸有狐狸的表达方式。
我有些兴奋。
可是接下来的好几天，我被困在家里，没能去找它。
我执拗地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是骗子。竟然骗一只流浪的、孤独的狐狸……我简直要哭了。
我跳到窗台上，摘了一片吊在枝上的枯叶，工工整整地写道：我今天不能去了，明天再给你写信。然后郑重地拜托风将它带到那片麦地去。
之后，便是无休止地担心：风有没有认真地完成任务？它见到小沙粒就快活得打旋，见到树枝就俏皮地吹口哨，这种人可不能信任；狐狸有没有收到信？没收到的话，它会不会伤心，以为我是个不遵守约定的骗子？它不能再伤心了，否则就不会笑了……
终于，我奔到了那块麦地里，最快的云也一定不能奔得那么快。
显而易见，狐狸不在。
我的树叶信就夹在胡子一样拉杂的麦秸杆中间。
“哦，它没来，收不到信也不会伤心了。”
不知道怎的，知道它怎么也不会伤心的时候，我倒有一点点伤心了。
三
“你来了。”在我等待的第四天，狐狸终于又出现了。
还隔得老远，它的眼神就远远地引领着我走过去。
比上次的距离稍近了一点。
“你去哪儿了？”我迫不及待地用丝毫不见外的语气问道，问完了，脸上涌起一丝见外的红潮。
“嗯，随便逛逛。”
它看起来相当疲惫，一定是随便逛了很多地方。
我把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零食铺在地上，和它一起吃。它瞅着我，用前爪把零食顺着地面勾过去。
它吃得呼噜噜的时候，我就用大胆而好奇的目光钉住它。
只有这时，它才不像一只狐狸，而更像一只贪恋生活、直率、不知防备的猪。
我猜它这几天是猎食去了，不过似乎没有太好的收获。它不了解这一带鸡窝的行情，我却知道的一清二楚。乡下的房子越盖越大，人却越来越少——都进城去了。人少鸡也少。
“今晚看不到月亮。你喜欢月亮吗？”
“不喜欢。”
“为什么？你可以朝月亮唱歌，像这样。”我伸直脖子。
它有了一点笑意，并不答话。
“看，星星出来了。”我伸手一指，指向深蓝色的苍穹，星星就从我的指缝间生长出来。这是乡下的好处。“一颗、两颗、三颗、四颗……”
我瞥见它仰着头凝视。
它哼唱起来，声音像星光一样闪闪烁烁。不像狼吼那样粗俗，也不像狗吠那样卑微，原来它还是一只会唱歌的狐狸。
“明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哪里？”它的语气里并没有足够的好奇。
“大人说，秘密总是最后一刻才揭晓。”有些可惜，我已经到了学会卖弄的年纪。
四
第二天晚上，狐狸如约前来。
我一身红，它一身红，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跑起来，风也要被我们烧着了。
也许它时常有些忧伤，但不妨碍它身手矫健。
“是那座塔吗？”它问。
我有些懊恼，可谁让方圆几里只有这一座塔呢。目光一经发射，全都能直接抵达。
塔的门紧闭着，像我此时的牙齿。可旁边有一扇腐朽了的窗户，像我奶奶的牙齿。
我们从牙齿的缺口钻了进去，一下子掉进了一个用不着眼睛的世界。
塔顶风铃的声音很清脆地传过来。
“你在吗？”我爬上狭窄的旋梯，边走边问。
“在。”
“你几岁了？”
“4岁。”
“你叫什么名字？”
“狐狸。”
“吃过晚饭了吗？”
“你是不是害怕？”
“我……才不害怕呢。我是怕你害怕。”
“我不怕。”
我的脚步慢下来，它时常撞到我。
“好吧，我害怕。”它说。
“你从什么地方来？”
“一座农庄，它在沙漠和玫瑰花园的中间。”它的声音有些遥远。
“那为什么到这儿来呢？”
“为了……找一个朋友。”
哎呀，它难道不知道小王子已经回到他自己的星球上去了？
“有事找他吗？”
“呼——”一阵大风把它的回答吹跑了，原来我们已经到了塔的最顶层。
五
“走这儿。”我像个大方的主人在招呼。
这是一座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在这里的塔，也许它像周围所有的麦子一样也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它不用收割，也不会枯萎，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古怪，整日整日地沉默着，谁都猜不透它在想什么。所以大人们不来，孩子们也不来。
可是我来，也带来我细小、繁多而敏感的秘密。
……当然，只限于白天。
但我想，狐狸肯定会喜欢的，因为这儿是我们乡下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或许……可以让它离小王子近一些。
它轻巧地来到塔沿，坐下，与我有一扇小塔门那么远。
漫天繁星，它和我就像塔的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它这样开头。
“嗯。”
“他在沙漠里迷了路。”
“嗯。”
“我教他驯服了我。”
“嗯。”
果然，它是小王子的狐狸。它说过，“驯服”是久被忘却的事情，意思是“建立联系”。建立联系之前，小王子只是个小男孩，就像其他千千万万个小男孩一样；而它也是千千万万狐狸里普通的一个。建立联系之后，小王子对它来说，就是唯一的；而它对小王子也是唯一的。大家彼此需要。
我知道的那么多，却没有洋洋得意，因为狐狸显然有些忧伤。
“他一直牵挂着他的玫瑰。”
“嗯。”
“所以他走了。”
“嗯。”
“听说回到了星星上。”
“嗯。”
所以它爱看星星，星星里有一颗是小王子的家。小王子就快快乐乐地为他的玫瑰浇水，清除猴面包树苗，一天看四十三回日落……
因为一颗星星的缘故，所有的星星都对它有了意义……
这是一只像星星一样遥远的狐狸呀！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样开头。
“嗯。”
“地球也是一颗星星。”
“……嗯。”它有些疑惑。
“对你的朋友来说，漫天的星星里也一定有一颗是你的家。他也会因为看到任何一颗星星而想起你。如果你在笑，他一定能看到所有的星星都在笑……你们相处的时间也许不长，可时间不是那样算的，真的不是那样算的……”
它看着我的眼睛熠熠生辉。
六
天快亮的时候，狐狸站起身说：“我要走了。”
我揉了揉眼睛。塔外一望无际的光秃秃麦田似乎在松动。
又说：“来不及了，我本不该在这儿呆那么久。”
这是道别吗？
我懊恼地敲自己的脑袋。都怪我睡着了，要是不睡，天也许就不会亮了。
此时我应该挂上我最好看的微笑，可是我……
我想说我很会抓鸡，想说如果它愿意可以把塔跟它分享，想说乡下的风儿并不真的那么讨人厌，不，其实我仅仅想说“留下来吧”。
风儿扑来扑去，却想不到帮我把这几个字吹过来。
它瞅了我一眼，纵身跳下楼梯。
后来我才知道，有的错误犯下了，就是不可弥补的。我竟然以这样一副傻乎乎的神情做了它的告别礼！
一团火焰跳跃在我敏锐的眼睛里。
我就是用这双敏锐的眼睛，第一次就认出了它。
我纵身跳下楼梯。
跑呀跑呀，跑呀跑呀。
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干干的、泥泥的、宽宽的、窄窄的；跑到太阳醒了又睡了，睡了又醒了；跑到风儿生了气，白云黑下了脸；跑到那火焰蓦地定在我的眼睛里。
它转过身。我望着它，只顾喘气。
它从容地站在一大片金黄色的麦浪前，微笑着，耀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
我的世界被笼罩在一片白白的雾气里。啊，这是……金黄色的……
“可是你有金色的头发，所以如果你驯服了我，这会是很美妙的！麦子是金色的，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欢风吹麦浪的声音……”我恍惚看到它这样对小王子说。
我突然明白了它一直以来的追逐。自北向南，沿着金黄色麦浪消逝的轨迹，追逐。麦浪让它想起给它温暖的那个人，所以它不断地去索取这种幻觉来温暖自己。
此时的我，狼狈、可笑而多余。
是时候回家了，我急切地想掩饰心情，却不过茫然地动了动身子。
“谢谢你陪我走了那么久。”
我没有说话。
“遇到你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
“其实遇到你的第三天，我就已经走到了这里。”
“轰隆隆——”打雷了。
真讨厌，为什么不在最后一句之前打雷呢？
“轰隆隆——”下雨了。
雨滴在我敏锐的眼睛里翻腾。
我的皮毛被淋湿了，和它一样的颜色。
原来我也是一只狐狸。
来源：儿童文学2009年第11期
发表回复